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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征文 | 陈秋语:刹那芳华
时间:2025-09-22

陈秋语   戏剧文学系2025级本科生


落花满天蔽月光,借一杯附荐凤台上。——题记

伍显的奶奶是一个会对着市民公园里的花悠悠地唱粤剧的老太太。不过老太太年纪大了,翻来覆去总是那几句,对着城中村的天空,对着爷爷的坟龛,对着城北永远雾霭霭的青山。每次放假在老宅子里,奶奶的唱腔总是连绵不绝,翻来覆去,弄得伍显好生无聊,就天天缠着奶奶讲故事。

抵不过伍显赖在怀里的撒娇,中秋月圆,对着老酒家手作的蛋黄白莲蓉,奶奶打开了盛满月光的故事匣子,一座繁花开尽的岭南城就顺着漫天的云霭和饼香被奶奶带了出来。

“阿嫲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,被我阿爹送到了城里的白云书院念书。书院墙边栽满了鸡蛋花树,书院旁边是一条很深很深的小巷子和一座大到没边的祠堂,祠堂清冷,平时阿嫲不上课的时候就喜欢顺着树干跳到祠堂里睡午觉。那天,午觉正睡着呢,梦见我阿爸从前线回来,大家在放炮庆祝胜利,还以为是爆竹吵醒了我,结果是一个唱戏班子,沿江逃难来的,下江的县城已经被敌人打进来了。我刚想问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我阿爹,就被冲进来的先生粗鲁地拽了回去,不准我再到祠堂玩了。”

奶奶叉起一小块月饼,配着清茶,停下了故事。

“然后呢?然后呢?”

“然后啊”,奶奶又开始唱那几句伍显已经听到耳朵生茧的词,“落花满天蔽月光,借一杯附荐凤台上,帝女花带泪上香,愿丧生回谢爹娘,偷偷看偷偷望,佢带泪带泪暗悲伤,我半带惊惶怕驸马惜鸾凤配,不甘殉爱伴我临泉壤。”院子里的杜鹃顺着奶奶的曲调迎着微风舒缓,不同以往的戛然而止,今晚的故事,奶奶一直讲了下去。

伍仁,唱戏班子的小师弟,搬进祠堂的那天认识了阿蓉,见到她的第一眼,她还在书院先生的呵斥下东奔西窜,惹得师兄们哄笑。就在一片兵荒马乱里,少女和少年第一次遇上了对方的眼睛,从此永远交织在一起。

在那之后,每天中午都有两个淘气的身影贴在书院门上聊天。少男少女的感情,在隔江的炮火声中,在炎热的岭南盛夏,在书院的榕树荫下,蓬勃生长。

“总有一天,我要成为我们班子最会唱的角,我要继承师父的衣钵。”

“可你是最小的师弟啊,你师兄他们可是一个比一个会唱呢!不说其他,你连霸王步都没学会,你师兄他们一个个可是虎虎生风。”小姑娘看着面前这个眼里闪着光的少年,笑着逗他。

“那也比你强,天天关在这个臭书院里,念什么家国主义,连外面打仗胜了几场、败了几场都不知道。”伍仁撅着嘴,一脸不开心地抱怨。戏班子里的师兄们个个都比他大好几岁,要不是没人陪他玩,他才不会来找这个天天逗他又不露面的小女孩呢。

听到打仗,阿蓉又担心起了前线阿爹的情况。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寄信回来了,上次回家陪娘匆匆讲了几句话就走了,明明就驻扎在几十里外的村子里,挡着下江的日本兵。阿蓉渐渐地不再说话了,听见门外越讲越起劲的伍仁甚至唱起了他们戏班子的绝活,望着这个小她几岁、好似无忧无虑的少年郎,她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怎么样。

又一年中秋快到了,阿蓉慢慢成了一个大姑娘,阿爸很久没有消息了,每次问阿妈,都只有一声叹息,慢慢的,阿蓉也学会了避而不谈。现在,不上课的时候,阿蓉可以自由出入书院,但是街上行人越来越少,大家都说日本兵快打过来了,要往北边去避。时日艰难,书院里的老先生也不大管学生们了,那段日子里,阿蓉时常领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到街上发抗日传单,到更大的书院听拿着红旗的先生们讲国家与民族,在自己的小书院里给附近的街坊邻里宣讲抗日。她甚至还想偷偷地去找阿爹,虽然每次收拾东西时都被伍仁叫回来听他唱新练的戏,来来回回也只有这三两段。

伍仁渐渐长得比阿蓉还高了,身段步伐、唱腔手型也在师父师兄们的教导下日益精进,就连刚见面时说话都显生疏的粤语,在他念词时也可以九声六调抑扬顿挫了。不过在阿蓉面前,他唱来唱去总是那几段前朝帝女花,他还说自己以后学文化、识字了,一定要将这几段改得更漂亮、更精彩,搞得阿蓉每次见他摆开架势都想一走了之。不过啊,还是听了一遍又一遍,听到院子里的杜鹃花落了又开,漫天的云霭消散又团聚。

无论黎民百姓是聚是散,中秋节仍旧是到了。老祠堂竹骨糊着的彩纸画里,穆桂英的翎子在风里颤,灯影投在泛着粼光的水面,与岸边当铺的铜铃倒影缠在一起。摇着橹的疍家阿婆往舱里添了把粗茶,茶烟混着艇仔粥的鲜香飘向江心,粥锅里的鱼片还在翻滚,撒上的花生碎沾着月光,引得邻船的孩童探着脑袋喊、痴痴地望。目光尽头的海珠桥刚亮起电灯,昏黄的光串在钢铁架上,像给江面系了条珍珠带,桥上穿学生装的青年正争论着新刊的《珠江评论》,手里的纸扇上还题着“明月照珠江”的墨字。

前线的火光终究还是照入了小城的晚霞,日军在炮火声中“撕碎”了整条珠江。硝烟散开之后,一年四季的杜鹃花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张牙舞爪的军旗,就在街口,直直的,像尖刀一样,插在这片仿佛永远都不会受惊的土地上。

日军趁着天黑占据了县城,他们贴了告示,说为了表现“皇军”与民同乐,在中秋月夜举行“日中联欢”,家家户户都被日本兵用刺刀逼着出门。一个穿丝稠袄子,腰间配手枪的汉奸站在街口的军旗下,带着一群伪军枪杀了书院里的先生们,大肆宣扬“东亚共荣教育”。

阿蓉在惶恐的人群中拼命想找到伍仁的身影,跌跌撞撞竟被挤到了街口旁的戏台附近。戏台下坐着一个日本军官,汉奸弓着腰小跑到军官身旁,军官挥了挥手,台上木偶般的乐师摆开架势,四周的锣鼓声弥漫开来。

弦师指尖刚落定三弦的颤音,扮长平公主的花旦便踩着碎步出场。水红褶裙拖过戏台的竹编地台,绣着缠枝莲的水袖随转身轻扬,如两瓣沾露的荷,腕间银钏在烛火下晃出细碎光点。她鬓边插着点翠珠花,珠花下垂着的珍珠串子,随唱腔起伏轻轻叩着颊边胭脂,开口时那声“落花满天蔽月光”,裹着珠江水汽的柔婉,又透出丝丝冷气。

戏台东侧的小生正整着素白褶子,他扮的周世显刚接过递来的白玉酒杯,青布长靴在台板上一顿,水袖顺势搭在臂弯,露出腕上系着的红绳——那是戏里“合卺”的信物。“帝女花带泪上香”的唱词刚起,他便执杯趋步,腰肢微折作敬酒状,素白袖管扫过案上烛台时,烛火晃得他眉间的“一点红”愈发鲜明。台下看客忽有低叹,原是他抬手拢袖的瞬间,指缝间漏出的绢帕,竟真沾着几点似泪痕的淡红。

“倚殿阴森奇树双,明珠万颗映花黄,如此断肠花烛夜……”

这是阿蓉第一次听到完整的这段戏,悲伤、担忧,还有无尽的愁思在她眼眶里酝酿。台上是祠堂里的戏班子,但伍仁并没有在那。戏还是像往常一样演着,花旦小生乐师也和往常一样,只是戏台下少了吆喝,少了彩声,戏也就不成戏了。

“双枝有树透露帝女香,帝女花,长伴有心郎,夫妻死去树也同模样。”

不知不觉中,旦角已经舞到了军官面前,一个踉跄,一阵枪响,阿蓉被惊慌的人群挤着逃离了戏台。她只看到了戏台前的两具尸体,一具似帝女花,一具如烂黄泥,只听到了后台的一片嘈杂,连带着久违的喝彩。

“后来呢?后来呢?”伍显吃完了最后一块月饼,急切地问。

“后来啊,抗战胜利后我才知道,你爷爷他啊,事先被师父师兄们送出了城,靠着祖宗留下的那几段老戏和几个衣箱,靠着那片染血的戏台,又拉扯起一个戏班子。老头子天南海北地唱哟,一年到头都回不了几次家……”

“那爷爷唱老戏,为什么跑那么远,跑那么多地方,不一直留在这边呢?”

“你爷爷他犟啊,说他是路上的戏子,不是家里的艺术家。他说粤剧啊,再不走多点地方,多唱点新词,就被忘掉了。忘掉了,他也再没有脸见师父师兄们。他们唱戏的,一天都离不开那戏台子,在茶楼唱,在公园唱,对着人唱,对着花唱,变着花样地唱,唱王侯将相,唱公子小姐,唱英雄好汉,也唱人生百态。我还记得,胜利后再见到他时,他在一家很小很小的茶楼里唱,他说,在戏台上的每一瞬间,就是刹那的芳华,一念永恒。”

奶奶的故事讲完了,伍显也靠在奶奶的背上睡着了。月光疏朗,携来袅袅花香,这一夜,北京的鸽哨在月下行云,绍兴的红烛烧尽乡愁,上海的弄堂藏着众生,而月亮始终悬在天空,照着祭桌上的月饼,照着未竟的诗篇,照着每个仰头的人眼里,那永不坠落的团圆。中秋佳节,万户团圆,人间太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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