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亦恬  戏剧管理系2023级本科生

你猛地睁开眼，周围一片朦胧。

舍友们似乎都去教室了，宿舍里寂静无声。

你揉搓开眼皮，撑起沉重的身躯，不情不愿地下床，出了门。

拖着缓慢的步伐，也不知走了多久，一幢建筑物的轮廓区别于四方的黑暗进入你的视野。随着建筑物愈发清晰，你发觉那并不是教学楼，而是民国年间才有的骑楼。你直觉古怪，好奇心却又驱使你前进。直到距离那院子已经很近、很近，甚至能透过糊窗纸观察到一个埋头的身影，听见纸张被翻动、被揉皱的声响。

房间的门敞开着，也不知从何处生出了勇气，你悄悄走了进去。

原本伏案的人不知何时趴在了地上，黑石蓝的棉袍袖子被他压得皱巴巴的。你看着这个胡子粗黑且微微上翘的中年男子，手持毛笔，正一笔一画写着文字，只觉得无比熟悉。

几盘没动过的小菜和细碎的烟头落在一边，他看来是不吃不喝，光顾着作文章了。你低下头看飞得满地皆是的废稿纸，竟瞬时捕捉到“吃人”“人血馒头”等字眼，下意识屏住了呼吸。

片刻，男子停下笔，略带艰难地翻身仰躺下来，大喘一口气。

随即，另一个身着西装的男人闯入你的视线。他先是一边焦急地蹲下喊了几声“豫才”。接着又激动万分地抓起地上一沓厚厚的手稿，兴奋叫嚷自己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文小说的第一位读者。

他读着读着，眼里泛出泪花，急不可耐地催促道：“快！给小说署名啊！”

于是，你看见，那消瘦、极度疲惫的身躯伸手执笔，在第一页写有“狂人日记”的字迹旁，颤颤巍巍地写下那个被载入史册、流传千古的笔名。

他的面庞泛青，皮肤松弛下垂，目光却炯炯有神、坚定不移。

你听到了，他在沉默中发出的那声唤醒灵魂的呐喊。

热烈的爱恨凝结成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划落，啪嗒一声浸湿了那沓手稿，也溶蚀掉了你眼前的整个画面。

周围的暗色不断褪去，霎那间，金光从远方喷涌而出。

你惊呼一声，发现自己正立于一座高山之上。连绵起伏的山峦被冉冉升起的一轮红日笼罩。

天高云淡，层林尽染。

一阵阵沉重密集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……一身身脏旧的灰蓝色军服，一双双破烂穿底的草鞋，一个个筋疲力尽的血肉之躯。中央红军的主力队伍，如一条绵延于高山上低吟的长龙，蜿蜒前行。

一个身影从你旁边经过，你抬头望向他突出的颧骨、晒得紫红的皮肤还有那浓黑的头发，差些没站稳脚跟。

你想西北的秋冬冰凉，山上估计更是寒气逼人。那男人却敞开了军大衣，任由冷风刮在身上，面不改色。猛烈的太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直直刺下来，叫人睁不开眼睛，可他仍然直挺起胸膛。

他俯瞰着林涛翻涌的宽阔风景，心情似乎大好，随即大声吟诵起来。

“天高云淡，望断南飞雁。

不到长城非好汉，屈指行程二万。

六盘山上高峰，红旗漫卷西风。

今日长缨在手，何时缚住苍龙？”

耳畔，红军战士艰难的步履编织成催人奋进的击鼓雷鸣，响遏行云，掷地有声；眼前，风起云涌，江河奔流，无数沾满汗水血泪的脚印深深刻在祖国河山之上，铸成一条长征路。

行军队伍里高高扬起一抹鲜亮的红色，在西风中舒展，飘向远方。那是星星之火，那是燎原奇迹，永垂不朽，生生不息。

你看向那男人的眼里，有丘壑，有黎明。

你目送他披上金光远去，只觉得心中激流涌动，意犹未尽。

下一秒，路面重归平坦，散发着点点星芒。你心潮澎湃，踏着光奔去。

跑了许久，道路两侧在不知不觉中生出许多金黄的稻谷，它们从青绿的稻苗里生长、蔓延，连成无边无际的海浪。清风徐徐，稻香也散开来。一条泥泞的乡间小路歪歪曲曲钻进了田里，隐隐藏在稻浪下。

你愣住了神，放慢步速，寻到了一个佝偻背影。

老人穿了件洗得褪色的格子衬衫，戴一顶草帽。他背朝烈日，伸出满是晒伤斑与老茧的手，轻抚着稻苗，一株一株地检查。嘴上时不时嘟囔几句：“长得还行……但还是不够好……”

远方炊烟袅袅升起，有鸽鸟贴近禾田飞过，画面宁静质朴，又浪漫。

也不知时间流了多久，老人停下手中的工作，伸了伸腰杆，松了松筋骨，竟直接卧躺在了泥土上，打起哈欠。顷刻之间，温热的风，卷起稻浪。一株一株的稻穗越长越高，谷粒越结越大，沉甸甸地压弯苗，逐渐笼罩住泥地，形成一个天然的乘凉屏障。

青绿静谧的禾下，老人已进入了梦乡。

殿堂与田垄之间，他不假思索选择了后者，于是梦的种子撒下希望，生根发芽。那是老人的梦，也是全世界的梦。

你本想悄无声息靠过去，可毫无防备的一刹那，软泥重新变回平地。

高挂的太阳直直坠落，四周极速昏暗下来。

稻浪、阳光消失不见，你甚至来不及喘息，就再看不见其它。你站在原地，迷茫而不知所措，鼻腔发酸。回想到刚才经历的一幅幅画面，泪珠一颗颗滚落。

你仰慕那些伟人，想追赶他们的脚印。但你真的有勇气、有能力做到吗？心中积压了几十年的焦虑与怯懦拖拽你、绊倒你，将你锁进黑夜里。你感到无比矛盾自卑。

你哭着想着，忽然间，泪水模糊的视线里，似乎有什么闯进来，划开了无边长夜。

是光。

一束又一束的光，如同数不清的道路，向四面八方铺开。每条路上，都投射着前行的身影。

你看见有人的道路狭窄僻静、罗网密布，他却以笔为剪，怒向刀丛觅小诗，许下“我以我血荐轩辕”的誓言。你看见有人的道路陡峭崎岖、千沟万壑，他却高昂头颅，万军丛中高歌“红军不怕远征难”。你看见有人的道路充满质疑、充满泥泞，他却翻山越岭，不畏艰辛，在田野里播撒梦想。

你看见有人的路架上了青藏高原，他长途跋涉，留下希望的种子。有人的路修在孤岛，他选择独自坚守，成为灯塔。有人的路融入跑场，他身披红旗，创造历史。

你看见无数人的前路是病情是伤痛，他们却毅然奔赴。无数人脚下的道路曲折，他们却抬头追逐星星。无数人的道路平凡，却生出了花，生出了最伟大的梦。

所有的道路，汇聚成光芒万丈的征程。所有人都沿着波澜壮阔的历史延伸，穿越时空，走向未来。

你的心脏剧烈跳动，微弱的力气重新蓄起。

你想跑起来，像他们一样。哪怕慢些、笨拙些，你也想试试。毕竟你也有你自己的道路，你也渴望你的前路繁花盛开，人声鼎沸，面向世界，明亮无限。

你含着泪，跌跌撞撞跑起来。

你猛地睁开眼，周围一片漆黑。

舍友们都仍在梦乡中，宿舍里回荡着平缓的呼吸声。

你眨眨眼，一缕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户，落在你的眼底。跳下床，你发觉自己从未如此轻快，如此鲜活。

你深吸一口气，勇敢地出了门。